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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29章 第 329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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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29章 第 329 章

京城, 西郊巷,一間白墻青瓦的宅子房間內,突兀地出現一道人影。那人剛落地就倉皇地向四周張望大叫:“娘!!”

喊出那聲了,他才意識到似乎有什麽不對勁, 房裏很黑, 沒有點燈, 有點看不清。但在他喊出那一句後就有下人提著燈籠匆匆忙忙進來:“公子!你回來了!”

是陛下賞給他們的近衛。

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上,枕邊放著山海鏡。

是了……他出來了……

他差點就陷入了幻境中,是姜遺光救了他。

但……孟豫沒法忘記自己脫離前看到的情形, 他無法自拔地想起還在老家的母親。剛冒出這個念頭,便恨不得此時就生出雙翼飛到娘身邊,幸而腦海裏那根即將崩裂的弦到底沒有徹底崩斷,他喊出一聲後就忍住了,什麽也沒說。

整座宅子都突然活過來似的, 從這間房開始次第亮起燈,近衛們魚貫而入,打水上茶上點心送來新衣物,他此時的情形看著可不大好。

孟豫渾渾噩噩地順從著他們洗浴, 渾身熱騰騰地坐在房裏吃著鍋子, 總算生出一種自己真的從鏡中逃離的劫後餘生感。

既是鏡中,想來母親應該無恙。

孟豫吃著老感覺自己忘了什麽似的, 不斷回想,他知道等自己緩過來後近衛們鐵定要問他這次死劫的經過。

說來慚愧,他沒出什麽力, 反倒是李芥和姜遺光一直……

等等!姜遺光!

他驀地瞪大眼, 一口涮羊肉還沒下去就急急忙忙叫道:“快叫陳叔來!我有事要說!”

他怎麽給忘了?姜遺光才叮囑過他被困在了徽省單州的烏龍山裏!

想起來以後,姜遺光說的每句話便清晰地浮現在腦海。孟豫不敢隱瞞, 一字一句事無巨細地說了。且不提姜遺光這樣的聰明人本就值得結交,不知有多少人想和他攀關系呢,就說他自己的良心也過不去。

一聽涉及到那個有幾分特殊的入鏡人,近衛們不敢怠慢,連夜快馬傳人去查,發現姜遺光果然告假去了徽省,孟豫先前沒見過他,不存在作假的可能,便立刻將這件事報了上去。

當晚,數只被馴服的鷹飛過皇城上空,一只只飛向南方。漆黑夜空下方,又有數匹快馬趕往徽省。

單州負責本地近衛與京城聯絡的地兒名為太平署。因為徽省平日安寧無事,單州也沒什麽大事發生,偶爾有一些詭異事鬧的不大,就沒必要請入鏡人來解決,只消把人埋了,那地方劃開,不放人過去就行,因而守在太平署的近衛們平常都閑得長毛。

最近卻因為有個入鏡人不知灌了什麽藥,非要來徽省探親,他一來就在單州鬧出了不少事,現在更是知州都死了,京城那邊盯得更緊。以至於太平署裏有些只想著得過且過的人忙碌得並不愉快,又不敢說什麽,只希望快點送走這瘟神。

是夜,單州府城太平署陷入寂靜。

飛鷹們次第從高空中盤旋一圈落下,鷹嗥驚醒了正打盹的守夜人。他有些迷糊地一揉眼,就見一只飛鷹自上空俯沖而下,穩穩當當落在院落中硬木搭成的橫梁上,驚得守夜人以為自己看錯了,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。

飛鷹更多了,竟然還不止一只!

一、二、三……七、八、九。

一連九只飛鷹來信!

守夜人舌頭都短了一截,忙不疊爬起來一溜煙跑到院裏半人高的皮鼓前,舉起槌就往下敲,鼓點咚咚咚咚急如雨,連敲了九下。

太平署裏的人全醒了!各自披衣匆匆忙忙從房裏出來,等奔到樓下時,已差不多都穿好了衣服紮上了衣帶,面上倦意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
“九只飛鷹……又有什麽大事?”領頭人大步走向其中一只鷹,從它爪上取出竹筒,向其他人驗過封條確認無誤後,切開封條,當眾拆開。

一看之下領頭人就忍不住皺眉:“又是姓姜那小子。”

其他人知道說的是哪個,紛紛感到晦氣,可上頭來了命令,他們不能不去。

就算他們要拖延,沒幾天京城的人就會來。更何況,還有一位小將軍帶兵就在城外等著呢。

“趕緊的!叫上人,去烏龍山鬼哭林——”

*

一個激靈。

姜遺光從昏迷中醒來。

他感覺自己渾身難以動彈,像牢牢禁錮在什麽地方,呈一個站立姿勢,手腳張開,動彈不得。

並非被繩索束縛住的關節被綁住,而是每一寸地方都難以動彈,盡力伸手觸摸,能摸到一片堅硬冰冷事物,像是石頭。

他兩只手的五指也分開了,松松地嵌在石頭裏。

睜開眼,入目也是一片黑暗。

這是哪兒?

姜遺光稍稍動了動腦袋,感覺頭腦前後、從發髻到兩只耳朵都被石頭貼合地包住,只留出一丁點空隙,讓他勉強能把腦袋轉一丁點。他能感覺到自己鼻子裏噴出的熱氣反拂到臉上,能聽到密閉的黑暗中自己平穩跳動的心跳。

又悶熱,又冰冷,身上漸漸冒汗,呼出的氣讓臉上沾了水霧,額頭留下汗來,貼身的衣衫被打濕,接觸到的石頭卻冰冷堅硬,猶如一件厚厚的石頭盔甲,將他密不透風地包裹在裏面。

姜遺光想起了自己入鏡前的情形,頓時明白過來——自己被困在了石頭裏。

就像那尊石頭雕刻的佛像一般,他現在可能也被嵌在了石像裏?也有可能他被裝在了一塊大石頭中?甚至再糟糕一點,被埋進了石頭地底?

他用盡全身力氣掙紮,可包裹著他的石頭紋絲不動。他又試著說話,剛開口,回聲便沿著每一寸石塊反震入耳,密密麻麻滲進皮膚,讓渾身每個地方都被震得微微發麻。

手腳努力動彈,但能觸碰到的地方除了石頭還是石頭,沒能摸到山海鏡,不知落到了什麽地方。但想來應該不會很遠。

這恐怕是他面臨過的最大問題,如果沒有人來及時救他,他必死無疑。

他能夠在不吃不喝的情況下忍耐三四天,也能後在沒有聲音沒有光亮的暗室獨處許久。

但……

如果一直被關在這裏,他遲早會因無法呼吸而憋死。

直到這個地步,姜遺光發現,自己的心跳仍舊是平穩的。他沒有將死之人的懼怕和恐慌,也沒有一點絕望。

他只是平靜地在心裏想著自己該如何脫困。

孟豫應該還活著,他如果將自己的消息傳出去,近衛們應當會盡快來救自己。

他也是“級別”高了才知道近衛之中職責細分,專以飛禽走獸命名。

除卻專門負責看護他們和幹些雜事、苦力活的烏犍衛外,還有專門負責聯絡消息的飛鷹衛,有負責傳訊的奔馬衛。

其中飛鷹衛的鷹監中養了不知多少數的鷹隼,飛得極快,能夜行數百裏,按照最好的情況,最遲五個時辰內就能將京城的消息傳到徽省單州或烏龍郡。

烏龍郡的人再找到這兒,一個時辰?兩個時辰?或者很可能根本找不到?

石縫裏能供人呼吸的空氣很少,姜遺光不知自己昏迷時吸入了多少,當他醒過來意識到後,他就把自己的呼吸放到了所能堅持的最綿長的程度。

但他也不知道能堅持多久。

最糟糕的情況就是孟豫死了,或者孟豫出鏡後昏迷不醒。到那時,將無人能來救他。

將希望寄托在孟豫身上總是靠不住的,他總得靠自己才是。

姜遺光盡量維持住平緩呼吸,一點點挪動身體,去試探周身能夠活動的空間有多大。

他一點點抽動雙手,可手臂呈張開的姿勢牢牢固定在石頭中,兩只腳也提不起來,他無法將手臂縮回,稍微磕碰兩下,反而將皮蹭破了一大塊。

但也正是因為這陣磕碰,他感覺到自己胸前某處有些異樣——鏡子似乎全部堆積在了胸膛的位置。

他看不見,沒法低頭,連眨眨眼睛都似乎能感覺自己的睫毛觸碰到了石壁,可他確定那就是山海鏡無疑。

姜遺光盡力將呼吸放得更加綿長。

若是近衛們能夠盡早來救他,他就不必用最後這個法子,他已經過了第九重死劫,如果這回再貿然進去,那就是第十重,可他現在還不清楚第十重裏到底會發生什麽。

黎恪、黎三娘……他們似乎都在自己沒看見的情況下發生了許多事。他進去又會碰見什麽?

一片久違的熟悉的黑暗,沒有一丁點聲音,絕對的寂靜。姜遺光似乎又回到了自己被關在暗室的日子,看不見,聽不著,動不了,耳朵裏唯有自己緩慢的心跳聲,一下一下動彈,慢的像是錯覺。

就在這時,他忽然腦海裏又跳出一串數。

非常突然的就這麽出現在腦海裏,同樣跳出來的還有一段被塵封的記憶。

仍舊是他父親教給他的數,一個字一個字指著讓他念,念出之後背,背下之後又強行讓他忘記。

在鏡中和四老爺一模一樣的男人,抱著小小的他,拉著他的手,眼裏滿是歉疚。

“步步,你要記好了,不到該想起來的時候絕不能想起來。”

“我和你娘會一直看著你。若是……若是人死後真的變成鬼魂,我和你娘會一直守著你的……”

已經十多年過去,可現在回想起來,父親的模樣依舊清晰的呈現在腦海中。和四老爺沒有什麽區別。

姜遺光不由得想起,他真的見過自己的母親嗎?為什麽他會在鏡中見到一個所謂的四夫人?

貼合著他身體的石壁當中能夠呼吸的空氣越來越少,姜遺光一面默念著那些數字,一邊慢慢數著自己的心跳。

當數了一萬下後,他又從頭開始數起。

可現在,他覺得自己或許數不到下一個一萬了,口鼻中漸漸生出窒息感,喉嚨裏泛出血腥味。他還在不斷冒汗,貼身的衣裳被打濕後又往外接著浸,悶熱,卻也發冷。

又數了大概一千來下,姜遺光已經感覺到頭腦正逐漸發昏,兩只眼睛鼓脹得仿佛要炸開,他快要喘不過氣來,到現在他已經不知道自己面上淌出的究竟是汗還是血,因為一旦喘氣就能感覺到從五臟六腑透出來的腥澀的血腥味。

這就是快死的感覺嗎?

如果他死了,朝廷那些人還會找到自己嗎?他們挖開地底,發現一句快要腐爛的屍體,是不是會很失望?

姜遺光咬著牙,頭往後靠,而後……用力地撞向前方!

可整塊石壁內能夠活動的範圍就那麽點大,他也因為喘不上氣而失了力氣,即便他很用力地一撞,也不過將臉蹭破了一塊皮而已,臉頰火辣辣地疼,滲出的血和著汗慢慢往下流,卻很快就被衣服吸進去,沒能流淌而下。

相反,這一撞還讓他更加頭暈腦脹。

疼也好,疼讓他更清醒些,讓他不至於認為自己已經死了,否則他真要生出一種錯覺,以為自己也變成了一尊無知無覺的石像。

姜遺光緩過神來後,又是用力地撞去,狠狠磕在石壁上,到後來實在沒有力氣,撞不開了,就用臉上被磨開的傷口用力去蹭,破開皮的血肉硬生生磨在粗糙石壁上,讓越來越多的血順著臉頰往下流。

血越流越多,和了汗水濕淋淋浸透衣裳一路往下浸。

再多一點,他就能讓血滴在山海鏡上了。

第十重死劫未必會死,可繼續被關在這兒,必死無疑。

姜遺光甚至想到了更可怕的一個猜測。

如果近衛們一直沒有找過來,如果鏡子一直被封在這裏……

他就不得不一直重覆這個過程,從鏡中出來後,再次入鏡,往覆循環,直到徹底死去——或是在鏡內,或是在鏡外。

意識越模糊,姜遺光磨得越狠,他必須盡快入鏡。

都不必想他也知道,此時自己的臉一定是被磨爛得不成樣子,血淋淋往下掉肉屑,傷口深可見骨。

快了……吧?

在金光亮起的前一瞬,於無聲無光的完全黑暗之中,猶如走馬燈一般朦朦朧朧,姜遺光看見了一位身著粉裳、梳婦人頭的一位年輕女子。

他又看見了。

父親讓他在完全的黑暗中忘掉的記憶,當他再次陷入黑暗、瀕臨死境時,那些記憶便如潮汐一般再度湧上心頭。

姜懷堯想要告訴他一些不能被外人得知的事,才用這個辦法瞞天過海。

但瞞得最厲害的,恐怕就是關於宋鈺的事兒。

姜懷堯多次清楚明白地告訴他,他的生母是難產後沒多久去世的。可如果是這樣,姜遺光為什麽會見到鏡中的四夫人?

那是一位個子嬌小,很愛笑的年輕婦人,和自己在鏡內見過的四夫人尤為相似。她懷裏抱著孩子,小聲逗弄,先是笑,笑著笑著又掉下眼淚。

她好像說了一句什麽,嘴唇開開合合。

姜遺光頭疼欲裂,耳朵邊一直嗡鳴,聽不清,當然他也沒能看清,腦海裏的景象一直模模糊糊的。於是那副場景一遍又一遍反覆,直至聲音漸漸清晰。

“……你……”

“步步……你……”

我?我有什麽不妥麽?

大股溫熱的血從臉上、石壁上往下流淌,淌入同樣嵌在石壁中的山海鏡上。

金光亮起的一瞬間,姜遺光下意識閉上了眼睛。

熟悉的眩暈過後,他整個人癱倒下去,僵硬多時的肢體總算得以掙脫束縛的瞬間甚至有些脫力。但比四肢更舒張的是口鼻與胸腔,剛才只差一點他就要憋死在石頭中,驟然間得以釋放,只能仰倒在地大口大口喘氣,兩邊耳朵一直鼓脹得厲害且嗡鳴,眼前一陣陣黑沈沈發暈,但好在嗡鳴聲漸漸小了下去。

他感覺自己側著頭趴在了一片冰冷的水中,腦袋正好枕在一塊石頭上,手腳都隨水流微微擺動,冷氣從水中滲進四肢百骸,頭腦也漸漸清醒。

過了好一會兒,他才緩過來,聽見人聲後,用力閉閉眼。

待耳邊的嗡鳴聲散去不少,他終於聽清了剛才響起的些微說話聲。

“……流好多血,看起來有點嚇人,誰幹的?”

“不知道,不是我。”

“臉該不會毀了吧?瞧著是個俊俏小哥兒。”

“死了沒?”

“沒呢沒呢,剛剛還看見他手腳動了。”

“沒死還不趕緊把人撈上來!”

姜遺光就感覺有人淌水過來,把人往肩上一扛就往外走。水流湍急,一直漫到了人約莫腰腹位置。

他眼窩還漲得厲害,睜眼就是一片黑。姜遺光和祖父學習過一段時日,知道這是長久喘不上氣造成的。他只能憑借那人扛的動作、和自己手腳被浸在水中的位置,大略推斷出水深。

姜遺光感覺那人朝岸上走去,隨手把自己甩在地上,有人將他翻過身來,袖子在他臉上抹了兩下,磨得血肉發疼,旋即他便聽見周圍整整齊齊倒吸一口涼氣的驚呼。

好半晌才有人磕磕巴巴說話:“臉都毀成這樣了還救他幹嘛?被魚吃了了事。”

“算了,幹脆扔這兒吧?”

姜遺光艱難地睜開眼,手擡起晃了晃。

“哎哎哎他醒了他醒了……”

“這臉怎麽毀成這樣?看著也太嚇人了……”

不少人影在自己面前晃蕩,但因為眩暈感還沒散去,他只能隱約地分辨出這些人都剃了光頭,他們的樣貌也如隔了一層水霧一般,模模糊糊看不清楚。

是僧人?

周圍像是山林,綠樹青山,鏡內的天碧藍無雲,帶著濕漉漉冷氣。

這是……什麽地方?

姜遺光心想,自己必須想辦法跟上這幾人,不然深山老林裏沒有地方去,他又受了傷,夜裏可能會凍死,或者有野獸出沒。

再者,這是鏡中世界,死劫源頭或許就和這些僧人有關。

他努力坐起身,頭終於不那麽暈了,只是因為失了太多血、山中水又冷,身上仍舊發冷,一陣陣打哆嗦。

“請……別丟下我,我會……盡力報答……”他的聲音十分微弱。

但竟然真的叫那幾個人站住了腳。

“想和我們回去?”把他從水裏扛回來的那個僧人笑道,“我們這兒可不養閑人。”

“我會幹活的……”姜遺光身上帶著的銀子不多,他剛才試探地摸了下,可能都被河水沖跑了,也可能早就被其他人搜走了。

那僧人捋了一把他濕漉漉的長發,嘿嘿一笑:“只會幹活兒可不行,我們寺裏住的要不就是香客,要不就是和我們一樣的出家人。”

“除非你肯把這三千煩惱絲剪了,如何?”

其他僧人大笑起來。

“又要哄人進來,我們可養不起那麽多張口。”

“他這樣恐怕會把香客嚇跑吧?”

“那就留在後院幹活……”

“病殃殃的,估計幹不了什麽,還得吃藥養著……”

那人估計也想到了,不耐煩嘖一聲,問他:“認字嗎?會念經不?”

姜遺光沈默了一會兒,看起來就像艱難地抉擇後才點頭答應下來:“我識字的,會念經,會幹活,可以把我帶回去嗎?”

“行,認字。這臉嘛……”那人捏著他下巴看了看,“臉就蒙起來吧,在後院做事,不要出來亂嚇人。”

“自己起來,跟上。”

姜遺光從地上撐著坐起,跟在一群人身後,這回他總算看清了周邊。

這是一群奇怪的僧人,共九個,皆穿青黑色中褂僧衣,頭上各點了圓白的戒疤,腿上綁了同色綁帶,腳踩僧鞋,個個瘦骨嶙峋,兩邊臉凹下去顴骨凸起得像覆了兩個雞蛋殼。從背面看,恍若一堆皮包骨的骨頭架子套了空蕩蕩僧衣在山裏行走。

瘦得實在不正常了……但絕不是因為饑餓才這樣瘦。

姜遺光見過饑餓的人,遠的且不提,柳平城裏就有一直吃不上飯的窮苦孩童,只能整日挖野菜找野果,後來出去一趟見得更多。

吃不飽飯的人哪裏還會在意衣著?饑荒中的人手腳幹瘦細骨伶仃,肚子卻如懷胎婦人一般不自然地發漲,因為裏面積了腹水。

這群僧人雖渾身上下瘦削如骨,肚子卻不見鼓脹,僧袍也穿得幹幹凈凈嶄新連補丁也沒有,頭臉耳縫間不見汙垢。

這說明他們並不是窮困得吃不飽,那又為什麽會瘦成這個樣子?

這群僧人的寺廟應當就建在山中,僧人們是出來打水的,一人一擔水晃晃悠悠往深山裏走。若不是來打水,恐怕也不會發現他。

他一路跟在後面,和救他上來的那人有一搭沒一搭說話,兩眼不斷看向四周記下路線。

出了山谷後往上爬山,爬到小山坡後就能看到遠處半山腰當中建了一排高大房屋,飛檐露出半邊角和下方暗紅的磚墻。

看上去還是一間不小的寺廟,也難怪會派出這麽多僧人來打水,想來寺裏用水不少。

山中風大又濕冷,姜遺光頂著還在慢慢滲血的一臉疤跟在人群後走上山路。

一路都是青翠發綠到叫人幾乎生出寒意的松柏,間或夾雜著些果樹,柿子樹枇杷樹一類,小小的果實夾雜綠葉之中,不仔細看還看不出來。

很快就來到了廟門前。

的確是一間大寺廟,入門便見著寬闊石磚廣場,正當中一座小殿,殿前高高香爐,白煙裊裊,香爐東西兩邊各走一丈遠,分別立了一座銅鐘。

廟裏人不算多,也不算少,二十來個人大多都是和尚,夾雜一二香客。

姜遺光偷偷掃一眼,試圖從裏面找到可能是入鏡人的人,卻一無所獲,香客也好僧人也罷,全都瘦削得古怪。

不僅如此,他此時的樣子應當很糟糕,以至於那群人看見他的臉後都厭惡地移開眼睛,捂嘴竊竊交談。

就像回到了從前柳平城被當做災星的那段時日。

殿中供奉著什麽東西,姜遺光本以為和其他寺廟一樣進殿後先擺著彌勒佛,可當他走近後才發現,那佛龕上……竟是空無一物。

他立刻移開眼睛,裝作什麽也沒發現,可不論是來往的僧人還是偶爾出現的一兩個香客,似乎都沒有對這空蕩蕩的佛龕生出什麽疑惑。

他們和鏡外其他虔誠的佛門中人一樣,恭敬地跪坐在蒲團上磕頭,起身上香。

是因為他們能看到自己看不到的東西?還是因為他們並不以為奇怪?

姜遺光沒有問,跟著進去拜了拜,奇異的是……

當他站直身的一瞬間,他竟真的看到佛龕上供著一個……像是佛像的什麽東西?瞬間湧起的心悸感讓他在原地僵了一瞬,強忍住要逃跑的沖動,半天才慢慢地、鎮定地直起身。

奇怪……當他完全站直身看過去後,佛龕蓮花座上依舊空空如也,叫他疑心自己剛才是看錯了。

那是佛像嗎?

也許是吧……

一回想,姜遺光發現自己竟想不起它的樣子,只有突然湧上的格外強烈的不安和心悸。直到現在,他的心仍舊撲通撲通跳得急促。

這間寺廟很危險,需更加小心行事才好。

拜過佛以後,姜遺光順從地跟著那群打水歸來的僧人拐道從偏門進後院。

後院的屋子也蓋了兩排,種著青松梧桐與榕樹,茂密如蓋。打頭一間明亮正屋門正敞開,屋裏有個枯瘦老僧正在念經,那群僧人都挑著水進後院了,帶他來的人領他站在屋外等候。

等老僧念完經了,才敲門領他進去,說明來意。

姜遺光在路上就和那群人報了假名,說自己大名宋霜,他今年生辰過了本該是十七歲,也報小了一歲道自己剛過十六。

若這群人有什麽神異之處,看出他在說謊,到時改口也不遲。

老僧念一句佛號,沒有懷疑他說假話,也沒有對他此刻這張可怕的臉有什麽反感。問過姓名年紀,叫他讀了一卷經後,見他雖然容貌已毀,但能識文斷字,念經聲音清亮大方,便道如果他願意拜入佛門,今日就可給他剃度,先在廟裏幹活,苦修一段時日,等他的誠心被大家都看見了,就可以真正拜入佛門了。

姜遺光自然沒有不願意的。

或許破解死劫的關竅就在寺廟中,他需要想辦法留下來。

過了老和尚這一關,領他來的那僧人態度也好了幾分,拍拍他肩:“我帶你先去洗漱換身衣裳。午時過後就去前面剃度。”

姜遺光微微一笑,雙手合十行禮,他目光清正,滿臉傷疤也顯得沒那麽難看了:“多謝師兄教我。”

進房後,倒了盆水,姜遺光才從水盆倒影中看清自己現在的樣子。

由於他著急脫困,不斷以石壁摩擦臉頰,以至於左邊臉上一大塊血肉模糊,現在不流血了,就變成了慘白透粉的一層光禿禿又嶙峋不齊的肉,看著十分怪異。

右邊臉還好些,也蹭破了皮,雖不那麽嚴重,但足夠讓相熟之人認不出他來。

匆匆洗漱罷,換了一身同樣青黑色僧袍出來後,頭發散下只系了發帶,方便剃頭。

有人給他送了藥來用作敷臉,過後又端來素齋,姜遺光一一試過,確定無毒後便放心用了。

一切都發生得很快,格外隨意,沒有提前準備表禮和信香,也沒有專門的僧衣僧帽袈裟,更無良辰吉日。他被領著去前院,兩邊僧人身披袈裟垂首站立,合掌作禮。

殿上本該放著佛像的地方,依舊空無一物。

依舊是那位老和尚,拜過佛、上過香、表白宣疏後,親自操刀為他剃度。

姜遺光跪坐當中,雙手合十低頭。

紮上的發帶被解開,分做九路綰好,一路一路剃下。冰冷的刀刃貼著頭皮劃過,他必須十分克制,才能忍住奪刀的沖動和那股隨時會被刀殺死的不安感。

隨著老和尚動作,長發一縷一縷從頭上飄下,散在身前,變成漆黑的一堆亂發。

“阿彌陀佛——”老和尚為他賜名說謁,“……佛法廣大,賜名拾明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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